回到拉薩。 每次都這樣。 很親切。 看見近在頭頂的藍天,看見裸露的群山,這才是原生態。
一下子安靜下來了。
還有清涼的空氣。 輕輕地呼吸,吐納,如同在清洗肺腑。
我暗暗慶幸。 我知道,只要回到拉薩,就會健康的。 哪怕機艙裡,道路上,最後是家的周圍,有很多很多的異族人。 哪怕在路上被三十輛軍車擠到一邊。 哪怕所謂的西郊遍地是垃圾。 哪怕。 但拉薩終究是拉薩。 我們的拉薩。
想知道拉薩什麼呢?
——帕廓。 似乎只有在這裡才看得到藏人。 大昭寺。 我前世居住的地方。 金光閃閃的佛。 微笑著。 忍不住問,什麼時候我的願望會實現? 那麼點燈吧。 最好是讓自己變成一盞酥油燈。 古修(僧人)尼瑪又在開玩笑,說最近很忙啊,忙著修鐵路,等鐵路修好了,古修普布家就沒土地了,他家人只好挎著個籃子,沿著鐵路大聲叫賣了。
這天中午,在郵局門口停放自行車時,突然聽到牧歌響起,是個男人的聲音,婉轉又好聽。 尋聲看去,一個頭上紮著紅繩的年輕藏人正從街上走過。 一看就是個牧人,不過穿的不是藏裝,是一件咖啡色的皮衣,很新,像是剛買的,但質量很低劣,亮晃晃的。 他顯然心情很好,可能因為陽光很好,也可能因為身上嶄新的皮衣。 反正他的心情一定很好,所以他就很高興地唱起了他可能在草原上總愛唱的歌。 也不知他唱的是什麼意思,總之很好聽。 而且他的神情那麼地旁若無人,在汽車的喇叭聲中,在賣廉價商品和瓜子、水果的吆喝聲中,他旁若無人地唱著牧歌,高高興興地從閃著刺眼亮光的瓷磚樓房前走過去了。 看著他唱著牧歌走過去,我忍不住笑了。
想起去年夏天,也是騎車從這條路上經過,突然看見迎面走來兩個年輕的男女,也是牧人的樣子,都穿著寬大的藏袍。 女的上衣是一件白色的斜襟襯衣,飽滿的胸脯被緊緊地系在腰間的長袖托得很高。 但讓我注意的不是他倆的高大和漂亮,而是那男人一隻手抱著女人的肩,另一隻手正在撫摩女人的乳房。 最有意思的是他倆的表情,男的漫不經心,女的無動於衷,兩個人還在嘻嘻哈哈地說著什麼,那樣一種天真無邪,那樣一種光明磊落,那樣一種自然健康的狀態簡直讓我著迷。 可是滿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好像沒有人看到這一幕,除了我一邊放慢了車速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邊傻乎乎地笑了。
騎車穿過全城,拉薩嚇我一大跳。 才不過幾日,這城市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工地。 到處都在挖,挖,挖。不知道最後會挖出個什麼樣子來。 包工隊們雲集而來,埋頭苦幹。 居然會有那麼多的包工隊簡直讓人吃驚。
拉薩正在越變越好看嗎? 當華燈初上的時候,著實令人目瞪口呆。 因為那一根根燈柱上爬滿了被擰成了奇形怪狀的電線,天一黑,全部變成了犛牛的頭、扭捏的魚和肥胖的蓮花,頗有節奏地在半空中閃閃發光。那是紮西達傑(象徵祥瑞的圖案“吉祥八寶”)嗎? 實際上醜陋之至,但又非常滑稽,想想看,夜空下的拉薩街頭遍布會發光的牛腦殼,那麼巨大,那麼怪異,絕對要把從鄉下來的牧民嚇一跳。
無比多的妓女。 她們可真的是了不起啊。 因為這個季節的拉薩氣候無常,除了她們,幾乎所有的人都還裹著好幾層衣服,怎敢脫得又露胸脯又露大腿的? 這些被流行歌曲中出現的“神鷹”、古老的西藏預言中提及的“鐵鳥”,從中國各地運來的不分晝夜、成群出沒、媚態十足的妖精們,會給拉薩帶來什麼樣的瘟疫呢? 成人商店。 髮廊和診所。 茶館裡的麻將桌。 幾曲河畔的“古瑪林卡”早已被改造成餐館、飲廳和遊戲房。等等,等等,等等。 這才是紅歌《逛新城》裡唱的“拉薩新面貌”。
只有進了寺院才會重新快樂起來。
難忘洛薩(藏歷新年)前夜的大昭寺,朝佛的藏人成千上萬,安多來的,衛藏來的,康區來的,羌塘來的,而且大多是年輕人。 當他們像脫韁的野馬衝進寺院,然後在覺仁波切(釋迦牟尼像)跟前爭相伏地長拜,爭相湧向覺仁波切的身邊大聲祈禱,誰都會被他們如此由衷的信仰所打動。
佛教深入我們的血脈,像遺傳基因一樣相傳著。 當作為某種象徵的警察大步走來,他們開始有序地排隊,但祈禱的時候還是不顧一切。 他們既虔誠又狂熱,尤其是那麼多的年輕人,一舉一動都透著血性和野性。
一道小門隔開了我和他們。 我站在他們的身後像是身處兩個世界,這邊只有我和幾尊寧靜的佛像,而那邊是洶湧的汪洋一般的和我血脈相同的信眾。 但這兩個世界其實是相連的,是被釋迦牟尼永恆的慈悲的微笑相連著的。 只有佛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即使穿上了本族衣裳也常常被錯認成他族的人,內心是多麼地本族!如果說這是一種狹隘,那就算是狹隘吧,但我的狹隘裡面沒有暴力。
有三批人為釋迦牟尼佛像上金粉。 都是邊地藏人。 他們的臉迎著被燈火映照得無比明亮的覺仁波切。這尊在藏人心目中具有非凡的靈異能力的佛像,讓藏人們深信從內心發出的祈願一定是會得到應驗的。 他們肯定也會為自己祈願的,但第一個祈願,都不是給自己的,而是給嘉瓦仁波切(達賴喇嘛)的。 如果你也在場,如果你看見他們的臉,看見他們的眼睛,看見他們的雙手,你一定會和我一樣,相信此時此刻面對的釋迦牟尼佛像實際上已經幻化為他們心中的根本上師了,幻化為他們的如意之寶——嘉瓦仁波切了。 我帶了相機。 在我的懇求下,僧人們揭開了一層層鋪在覺仁波切雙腿上的綢緞。 而在雙盤著的左腿上,露出一個深深的洞孔。 有一分錢幣那麼大。 幾位老僧說這是一千多年前末代贊普朗達瑪滅佛時用利器砍下的,而在旁邊原來還有一個洞孔,是三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時被紅衛兵用十字鎬砍下的,後來修補過,但輕輕敲擊的話還可以聽見“空、空”的聲響。
文化大革命那時候,覺仁波切的頭上還被戴上紙糊的高帽,高帽上寫著種種侮辱性的語言,但滿身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全都不翼而飛,覺仁波切就這樣帶著傷痕赤裸裸地跏趺而坐在蓮花座上,在漆黑的小小的佛殿深處默然無言。 周圍的其餘佛殿全都變成了豬圈,裡面養著臭氣熏天的豬,樓上的數十間佛殿則成了金珠瑪米(解放軍)的宿舍。
我一連拍了好幾張,有用閃光的,也有沒用閃光的,不知效果如何。 每次看到這個洞,我都要想到那個砍覺仁波切的紅衛兵,他太可憐了,造下這麼大的惡業,生生世世都會萬劫不復。
遊客依然很多。 大多是一群一群的中國遊客。 有幾個西方人在跟僧人學說藏語。 其中一個很高,鐵塔一般,幾個濃妝豔抹的漢地女子直往人家身上靠,擺出一副比個頭的媚態來,不過老外根本不理睬,他的眼裡似乎只有從鄉下來的髒兮兮的藏族人民。 他朝著他們綻開了笑容。
又一個朋友要回她的家鄉了。 最後一次去轉帕廓,渴望留在拉薩卻又不得不離開的朋友喃喃地說,我在拉薩很寂寞。
寂寞? 這個詞我不願意聽。
幸好我的家在這裡。 我在心裡說。 那是一個絳紅色的家。 只要感到寂寞,就會去那裡。 心裡溫暖了。我是多麼幸運。
昨天晚上,一個過去的貴族用已經衰老的聲音真誠地說,我們之間是人與人的關係,而不是狼與狼,也不是狼與羊,所以我們是朋友,這跟民族無關。
於是那個將要告別西藏的女子不禁落淚。
哈達。 敬酒歌。 流動的盛宴。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有一首敬酒歌的歌詞是這樣的:在雪域下了很多的雪,像一朵朵花兒盛開,簇擁著一座金子一般的塔。啊,我的精神,我的歡樂,我的夢。
剛剛收到四張照片。 是一個朋友在羊卓雍措附近拍的。 西藏的秋色,難以想像地美麗。 很想讓所有的人一起分享這大自然的美。
有一年,一個住在蘭州的詩人來到西藏,寫下這樣的詩句:
大風吹亂了天空 我和你滾落一地—一對裸體擁抱的神 還有一句: 大風吹散的羊群捧住愛人的心臟 還有一句: 打馬馳越山岡 半個蓮花,燦如西藏
2003 年3月藏歷新年寫於拉薩 本文為 自由亞洲唯色博客 ;作者博客